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发表时间: 2024-11-30
只可惜就在我把剑对准了他的心口时,我额心的魔印忽然暗淡了下去,整个人也无力地跌坐下去。
结界破开,围在结界外面的人纷纷冲了进来。
5.
我杀父弑母之事很快传遍了圣京,这一出耸人听闻的惨剧有众多修道之人亲眼目睹,容不得我抵赖半分。
楚家人是出了名的慈悲,楚父又是赫赫有名的剑修大能,楚怀策对我的好更是人人皆知。
楚家好心将我纳入府中,却落得了个满门惨死的下场,天下人都义愤填膺,恨不得将我千刀万剐。
好在,我也没打算抵赖。
我再睁眼时,已经被捆仙索紧紧缚住,反绑在昆仑山下的见天柱上。
师父面如寒霜,一道断魂鞭不由分说地落在我身上,直要把我的魂魄劈成两半。
这些年来昆仑山逐渐成了天下修道之主,我的师父也成了修道人心中默认的首领。
是以,他亲手将我这个曾经的逆徒绑上了见天台,要还天下一个公道。
我领受了一鞭,痛彻心扉,却龇牙咧嘴地笑了。
我张口吐出一口血沫,毫不惧怕地看着他,眼中连一丝一毫的后悔愧疚也没有。
师父震怒,又是几鞭打在我的身上。
“逆徒,事到如今还不肯悔改!”
有人在往我的身上丢石头,三岁小儿尚且知道嫉恶如仇,看着我的眼神仿佛我是他的杀母仇人:“恶人!”
我挑眉对着那小儿笑:“你才几岁,知道什么是恶?”
见我死不悔改,师父古水无波的眼睛里竟然也有几分的无措。
“洛盈,你究竟是何时成了这样?”
“洛家一夕堕魔,你的父母血亲失去理智,犯下杀孽,死有余辜。若不是楚怀策,你当日就该死了!”
大师兄冷哼一声:“我早就说过了,师父仁心,可耐不过你是个无药可救的,连楚家那样好的人家都背叛,简直是个疯子!”
“今日,我们便要在此替天行道,诛杀了你这魔障。”
我面无惧色,平静地盯着脚下义愤填膺的人们,反而开始大笑。
我笑得声嘶力竭,笑得流出了两行清泪。
可是这个世上,到底还有不想让我死的人。
楚怀策拖着重伤的身子一步步走来,脚步蹒跚又急切:“不能杀她!”
6.
“楚兄,你怎么糊涂至此!”
师兄大怒道:“她都杀了你全家,只剩下个残废的小弟,你还要猪油蒙了心护着她吗?”
楚怀策形容枯槁,满是血丝的眼睛里浸满了仇恨,但仍旧咬着牙道:“洛盈是我的妻子,如今是我的仇人。她是死是活,也该由我来做主吧?”
我师父蹙眉,不悦地说:“多年前留她一命,已是一错再错,现在断断不能再让这魔障祸害人间了。”
离奇的是,我这个仇人要被诛杀,楚怀策反而面色苍白,不住地颤抖。
他浑身发抖,挡在我的身前:“不行,你们不能杀洛盈!”
我唇边漾起一抹笑,讽刺地看着他:“楚怀策,你怎么还没演够?”
他眼中恨意翻滚,停在我心口的手却怎么也不能再近一分。
因为他知道,杀了我,他也活不成。
楚怀策如此行径,当然引起了围观人的怀疑。
有人疑惑道:“这洛盈跟他有血海深仇,连孩子都能亲手摔死,楚怀策怎么还惦记着她,莫不是真是贱的?”
“我看可未必,他一副惊慌失措的样子,反倒像是有什么把柄在洛盈的手上!”
“难道今日楚家一事,背后竟然还有隐情?”
一语激起千层浪。
众口铄金,纷纷要求我师父查明真相。
而楚怀盈如同一个木偶般趴在我的脚下,麻木地一次次重复:“洛盈不能死,她不能死…”
师父横眉对着我道:“洛盈,你给他施了什么妖法?”
“他明明应该恨你入骨,为什么还不肯让你死?”
我莞尔一笑,“十几年前,师父不是不给我辩解的机会么?如今师父愿意给了,我也不想说了。”
洛家倾覆,前一日还对我寄予厚望的师父一言不发将我打入地狱轮回塔。
任凭我如何哀求发誓,我父母绝不是魔,他们必定是为奸人所害,他也不愿意听我多说一句。
现在我大仇已报,我死之后楚怀策也活不成了,辩解于我有什么意义?
他气得连连说好。
可我看见那三岁小儿童真的眼神,也想起了我上昆仑修行前,家中呱呱坠地的婴孩。
如果小弟平安长大,如今也还是个十几岁的少年郎了。
但他偏偏死在了最凄惨的那一夜。
我低声开口,声音里还含着那一夜的风雪。
“楚怀策,你道貌岸然惺惺作态,可还记得因你而枉死的洛家众人?”
7.
楚怀策呆愣的眼神清明了一瞬。
十几年过去,连他自己都忘了,洛家堕魔的真相。
世事总是如此,作孽者是最快走出来的人。
可是幸存下来的人还活在日复一日的噩梦之中,无法自拔。
我吐出一口血痰,眼泪从眼角不受控制地滑落。
“我父亲是千百年来第一代至纯灵修,我母亲是归墟后人,血脉尊贵。你们都说他们的血脉中有魔性,可若真是这样,洛家又怎么可能绵延百代,成为圣京第一大家族呢?”
楚怀策阴测测地笑了,“说不定是你们洛家人善于伪装,千百年来都欺骗了天下人!”
我凉凉地扫了他一眼:“既然如此,你为什么会怕我死?”
“洛家人唯一的错,就是我救下了渡劫失败的楚怀策。”
十几年前,一日清晨,我在山中捡到了重伤昏迷的楚怀策。
“他说他只是个寻常剑修,追寻妖兽至此,不慎被重伤。我心生恻隐,将他带回了昆仑山,好生照顾。他说他没有父母亲人,于是我才将他送到了洛家,托我父亲给他一个容身之所。”
可没想到,却是引狼入室。
楚怀策并非没有父母,只是楚家落寞,到了他这一辈更是人才凋零,在修行之上毫无建树。
楚怀策本是楚家最有希望的子弟,却在历劫失败后心脉俱损,伤了半生修为。
他心中惶惶不安,觉得愧对族人,躲在洛家苟且偷生。
但是有一日,他偶然得知了坊间的一道秘术。
我浅笑着摘下手腕上的玉镯,当着楚怀策的面来回摇晃,他果然变了脸色,紧张地盯着我手里的玉镯。
“只需要在贴身之物中注入妖魔之力,就能窃取那人的一切。命数、福运,甚至是性命。”
我父母待楚怀策关切十分,他却背地里用楚家人的命换走了他们的命。
那时楚家人为了再振家族威风,不少人走火入魔,在背地里使用邪术。
他送给我母亲的香囊,送给我父亲的平安符,送给我弟弟、祖父母的无数物件,被沾满了符咒,一日一日蚕食着属于他们的命运。
而他们,却因为被楚家人换了命,遭到咒术反噬,落得个死无全尸,遗臭万年的下场。
远在昆仑的我幸运逃过了这一切,楚怀策本想冷眼看着我去死。
但他发现了我身上的血脉特殊,很适合作为给他早逝的心上人转世重生的肉体。
于是他娶了我,假意温柔,哄骗着我生下他的孩子,其实是他转世而来的青梅竹马。
更让他痛快的是,我做了自己仇人的妻子,被蒙蔽在鼓里,对他满心感激,满眼爱意。
他沉醉其中,不能自拔。
而我房中日日点着的暖花炭,也是在日日侵蚀着我的心脉,只等着我诞下孩子后便血崩而死。
他和他的心上人,便能阴阳团聚,和美一生。
可这一切,凭什么要我来牺牲?
我说一句,楚怀策的脸色就苍白一分,但他仍旧不肯承认,还在嘴硬着。
“洛盈,你没有证据。你父母的尸骨魂魄都散了,你如何能证明今日不是在信口开河呢?”
他笑得癫狂,眼中阴郁:“难道你还能让死人再站起来,为你作证吗?”
我抬眼看向师父,他眸中依旧不染尘埃,也并无悲悯。
师兄呆愣地拔出剑,却在要指向我的那一刻犹豫了。
他还记得我的母亲。
我的母亲是世上最温柔良善之人。
她会在来昆仑看望我时偷偷带来民间的糕点,上好的伤药。
在众弟子之中,师兄是最容易受伤的那一个。每一次母亲来时,都会替他缝补好衣服,为他塞上几瓶伤药。
少时我不解,这样的小事婢女做就好了,何必亲力亲为?
母亲笑着摸了摸我的头:“这不一样。他虽然家世显赫,可是年少丧母,心中也有自己的执念。我能做的不多,只希望给他一点母亲的温暖。”
洛家覆灭时,师兄比所有人都气愤难过。
我猜,他也是恨。以为母亲多年来对他的关怀照拂,不过是利用和演戏。
可他如今才知道,母亲是被人害了。
她那样良善的人,被妖魔之气操纵着杀人,不知心中会有多痛?
8.
秋风猎猎,骤然吹起了一地的野草茫茫。
我站在见天台上,缚仙索早已褪下,我浑身轻快地站在楚怀策面前,笑道:“你怎么知道我不能。”
先前义愤填膺要诛杀我的众人,此刻都偃旗息鼓,甚至有人默默抹泪。
“虽然我一家老小俱被洛夫人所杀,可我最是知道的,她是个连狸奴死了都会哭的人。她这样的人,要她去杀人只怕比她自尽还要难受?”
“我听说那洛家人成了魔后,根本是无人可挡,就算是天下修道之人齐聚,也不过是勉强镇压。最后一刻,竟是他们甘愿赴死。”
“现在想来…也许是那时短暂恢复了神智,不忍心再伤害他人。”
迟来的真相和正义宛如一张满是破洞的草席,将我族人的尸体虚虚掩盖,好像这样就能得了几分体面,不至于再曝尸荒野。
可深山寒凉,我怕他们的魂灵依旧会冷。
在楚家的第三年,我偷偷回了一趟昆仑。
我在爹娘被镇压的地方失声哭泣,质问他们为何毁了自己的一世清誉,为何忽然就变了道心,成了十恶不赦的魔头了?
从前,分明是他们教我。
要正气、修道、为天下生民立心。
绝望之际,是小弟的一缕魂魄萦绕在我的身旁。他唇齿俱伤,说不出话,一点点用断了指头的手在我掌心勾画。
我那时才知,枕边之人,救命之恩,竟然是一场滔天的骗局。
楚怀策死死扼住我的喉咙,不想让我再说。
他怕得厉害,怕洛家人真的执念不散,要来找他复仇。
“洛盈,早知道我就该杀了你,把你和你那些没用的族人一起挫骨扬灰,永生永世不能轮回!”
我扬唇,妩媚得笑:“楚怀策,你怎直他们心愿未了,就能入了轮回呢?”
他忘记了,洛家满门三十七人,俱尸骨无存,在昆仑山下被撒遍了碎骨,意为镇压。
此刻,他们就在我的身后。
楚怀策脸色大变,他不可置信地哆嗦着唇,强颜欢笑道:“不可能,他们中的是生死咒,魂魄都散了,肉身也没了,哪里还能重生?”
他们是不能重生,可是人死之后,执念难消,化成了怨灵在这昆仑山下日日嚎哭。
随着我的笑容越来越大,楚怀策的身躯渐渐矮小。
他的骨头忽然之间断裂开来,连皮囊都紧紧缩成一团。
而秋风送来了昆仑山下的万鬼同哭。
他们难以安息的魂灵,化成了一道道利刃,争先恐后地往楚怀策的身上飞去。
这变数太快,众人都没有反应过来。
但他们之中哪怕有反应过来了的,也咬牙握紧了剑,没有走上前一步。
楚怀策狼狈地摔在地上,整个人的皮都像是被剥去了一般,只剩下一团不成形的血肉,还在不停地哀哭。
“救命..救命啊!”
他的声音消散在风里,无知无觉。
待到他只剩下最后一口气,断了骨头的手无力地垂落在我脚边,喉咙里咕囔着:“盈儿,我们是夫妻…”
我垂眼,笑得残忍又天真:“楚怀策,我是洛家的长女,有父母疼爱,又是昆仑最有天赋的弟子。我本该有光明灿烂的一生,本该嫁一个最好的郎君。”
“我们不该是夫妻的,这一切都错了。”
说完,我冷漠地摔碎了手里的玉镯。
楚怀策换的,是我的命。
不让他受尽了折磨和苦楚,怎么能轻易去死呢?
玉镯碎裂的那一瞬间,楚怀策整个人也如同被重重摔碎,毫无预兆地断成了几大块腥臭的肉。
而我筋疲力尽,倒在地上闭上了双眼。

9.
我好像做了一场很长的梦。
要不然,怎么会再见到阿娘呢?
她坐在窗边,伸出手去嗅一只红梅,被阿爹笑着拉了回来。
阿爹温柔地替她将鬓发细细梳好,又为她画眉。
“都几岁的人了,还是这么不稳重。”
春光坠落一地,她长长的头发在阿爹的手中像轻柔的羽毛。
小轩窗,正梳妆。
我忍不住扑进娘的怀里,身体又变成了七岁时细弱的臂膀。
我伏在她的腿上哭泣:“娘,你真的回来了吗?这一回盈儿不是在做梦了吧?”
娘被我吓了一跳,弯唇道:“哎呦,这是怎么了呀,我的小盈儿?”
她为我擦去眼泪,温柔道:“难道是师父责罚你了?”
我只顾着多看她两眼,囫囵摇头。
娘又笑:“那是修行得不顺利?”
我又摇头。
她纵容又无奈地拉起我的手,“那娘的小盈儿为什么伤心呀?”
我再也忍不住喷涌的泪水,“娘,我只是太想你了。”
娘又陪着我放了风筝,小弟在一旁逗弄着小狗,指着我笑道:“姐姐真没用,长到了这么大还是爱哭鬼!”
这一回,我却没有骂他,而是把他紧紧抱在怀里。
风筝在天空中飞得又高又远,阿爹含笑看着,时不时递给我剥好了皮的葡萄。
自从他们死后,我再没有吃过葡萄。
晴光是那样的好,我爱的人也都还在身边。
爹微笑着替我把风筝的线缠好,交到了我的手上:“小盈儿以后也要学会自己缠风筝了。”
我心里有了不好的预感,紧紧抓着爹的手。
“阿爹,阿娘,小弟,不要离开我!”
但他们只是笑,手牵着手一起走远了,消失成了一个光点,让我再也触碰不到。
仅仅只是一瞬,这一切都消失不见。
我孤零零一个人躺在昆仑山的冰床上,身边只有同样红着眼睛的师兄。
爹,娘、弟弟,全都不见了。
我忍不住蜷缩起身子,用膝盖狠狠顶着胸口,才能缓解钝痛。
这一次,我真的要和他们告别了。
10.
我在昆仑修养了半年,换命的咒术对我身体损伤极大,再加上身体中的魔气,把我折腾得半死不活。
师父和师兄为了我的身子都操心得白了头发,才终于捡回来一条命。
但我在天地间荡然一人,活着又有什么意义呢?
楚家还在的时候,恨是我活下去的唯一动力。
现在楚家人都死光了,我竟也不知道该怎么活了。
师父和师兄是古板之人,十几年前他们确实对我赶尽杀绝,但那也是为了给天下人一个交代。
在我嫁给楚怀策后又只身回了昆仑说出那石破天惊的荒谬之事时,他们还是相信了我。
在生产之日的逼迫,把我绑上见天台质问,都是他们和我的筹划。
那时我问师父:“为何十几年前您不愿意信我,如今却信了?”
他像是一夕之间苍老了,身影都变得清瘦。
“洛盈,因为我问心有愧。”
用最好的弟子去换天下人的心服口服,他问心有愧。
所以这一回,他帮了我。
伤好后,我辞别了师父和师兄。
师兄在红梅路上相送,轻轻拂去我脸边的落花,“洛盈,如果这一切都没有发生,我们会不会…”
我淡然摇头:“可是这一切都发生了。”
他仍然是昆仑山上高不染尘的大弟子,我却不是当年懵懂天真的小师妹了。
我是修道之人,容颜不改,心境却已然过了百年。
我们之间,隔着风刀雨雪,和恩怨交织。
我挥手告别了他,走向了我的前路。
我隐姓埋名,在人间一个偏远的小村庄住了下来,做一个寻常的赤脚大夫。
春华秋草,渐渐抚平了我心中的悲伤。
我慢慢老了,比寻常人老得慢一点儿,但腿脚也慢慢不便了。
我在风雪中等了又等,终于在一个红梅初绽的晴日里,等来了轮回的故人。
她眉眼弯弯,挽着一个俊俏的郎君,对我笑道:“大夫,快来帮我们看看!”
我回眸看去。
这一眼,已过半生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