精彩小说尽在A1阅读网!手机版

爱尔小说 > 女频言情 > 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全文小说

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全文小说

石越 著

女频言情连载

“高拱,好个高拱,好个内阁首辅,好个柱国!”李贵妃听了小太监禀报并不表态,只是念了两声高拱的名,转而面色难看地拉着朱翊钧,继续往文华殿去。其余人自然不敢置喙。除了多了个太监提灯笼,照得亮堂些外,一行人似乎没什么变化。但明眼人都能看出,李贵妃这是已经动了真怒。朱翊钧看了一眼李贵妃难看的面色,心中叹了口气,他这便宜母妃果真是宫女出身,容易挑拨不说,还喜怒形于色。以他的老到,自然能看出这是冯保在给那位内阁首辅高拱下绊子。或许此人真有意思差不多的话,但绝不至于跋扈到这个地步。冯保这是看准了李贵妃没有政治经验,加之内外相隔,不可能当面以此诘问,才敢如此。但朱翊钧知晓部分历史,又有丰富的斗争经验,这种事可是门清。如今先帝驾崩,嗣君年幼的主要政治...

主角:石越朱翊钧   更新:2025-01-06 18:00:00

继续看书
分享到:

扫描二维码手机上阅读

男女主角分别是石越朱翊钧的女频言情小说《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全文小说》,由网络作家“石越”所著,讲述一系列精彩纷呈的故事,本站纯净无弹窗,精彩内容欢迎阅读!小说详情介绍:“高拱,好个高拱,好个内阁首辅,好个柱国!”李贵妃听了小太监禀报并不表态,只是念了两声高拱的名,转而面色难看地拉着朱翊钧,继续往文华殿去。其余人自然不敢置喙。除了多了个太监提灯笼,照得亮堂些外,一行人似乎没什么变化。但明眼人都能看出,李贵妃这是已经动了真怒。朱翊钧看了一眼李贵妃难看的面色,心中叹了口气,他这便宜母妃果真是宫女出身,容易挑拨不说,还喜怒形于色。以他的老到,自然能看出这是冯保在给那位内阁首辅高拱下绊子。或许此人真有意思差不多的话,但绝不至于跋扈到这个地步。冯保这是看准了李贵妃没有政治经验,加之内外相隔,不可能当面以此诘问,才敢如此。但朱翊钧知晓部分历史,又有丰富的斗争经验,这种事可是门清。如今先帝驾崩,嗣君年幼的主要政治...

《如履薄冰石越朱翊钧全文小说》精彩片段


“高拱,好个高拱,好个内阁首辅,好个柱国!”

李贵妃听了小太监禀报并不表态,只是念了两声高拱的名,转而面色难看地拉着朱翊钧,继续往文华殿去。

其余人自然不敢置喙。

除了多了个太监提灯笼,照得亮堂些外,一行人似乎没什么变化。

但明眼人都能看出,李贵妃这是已经动了真怒。

朱翊钧看了一眼李贵妃难看的面色,心中叹了口气,他这便宜母妃果真是宫女出身,容易挑拨不说,还喜怒形于色。

以他的老到,自然能看出这是冯保在给那位内阁首辅高拱下绊子。

或许此人真有意思差不多的话,但绝不至于跋扈到这个地步。

冯保这是看准了李贵妃没有政治经验,加之内外相隔,不可能当面以此诘问,才敢如此。

但朱翊钧知晓部分历史,又有丰富的斗争经验,这种事可是门清。

如今先帝驾崩,嗣君年幼的主要政治环境是什么?

自然是皇权缺位,群狼环伺!

都恨不得啃下一块肉来!

其中有司礼监大太监冯保这种,企图隔绝内外,做李贵妃的代理人。

也有内阁首辅高拱这种,趁机以内阁侵蚀皇权,妄图天子垂拱而治,所谓致君尧舜上。

二人未尝没有合作的基础,但,谁让二人本就有仇?

当初高拱可是两度阻挠冯保的晋升!

如今再添一把火,可谓你死我活。

冯保的手段,就是隔绝内外,挑拨高拱与李贵妃了,所谓“高拱威胁论”。

就是不知高拱又有什么手段,只是现在看来,还是冯保处于上风,毕竟他是内臣,只要他牢牢守住李贵妃这个基本盘,就立于不败之地。

等到朱翊钧顺利即位,李贵妃变成李太后,名正言顺监国,她一句话就能将高拱罢免驱逐。

可是……

朱翊钧心中摇了摇头,这不符合他的利益。

所谓父死,三年不改其志。

先帝才死几天?哪有一登基就让三朝元老不体面的?

要知道,高拱是什么人?

先帝恩师,三朝老臣,如今的内阁首辅,主持过隆庆新政,又有俺答封贡平息边事,声望显著。

甚至先帝少理政事,大多交予高拱,以至于先帝受委屈的时候,都得跑去跟他哭诉“有人欺负我!”。

驾崩之前还特意拉着他的手说“以天下累先生”。

就差叫一声义父了,可见有多么信重。

这种人物,罢免倒是一句话的事,但这消耗的可是新帝的政治信用!

权力的行使,总会在暗中标注好价格,这份代价,他可不想替冯保背负。

朱翊钧亦步亦趋跟着李贵妃,思量着要不要拉高拱一把,至少,让他体面致仕。

心中又有些可惜,与冯保这类窃据皇权,只是为了权势享乐的人不同,高拱揽过权责,却是有心振兴大明朝的,遗憾的是,能力不行啊。

若是高拱当真既有想法,又有手段,自己也未尝不能托政与他,毕竟十岁天子羽翼未丰,无论如何也需要代言人的。

不过,话说回来,当今内阁之中,既有理想,又有能力的人,也不是没有,他可是神交已久……

就是不知道,其人在这一局中,又扮演了什么角色。

台子还没上,舞台上的角倒是都彰显了一波存在感。

朱翊钧看了一眼逐渐退去的日食。

旭日东升,却因为日食未尽去的缘故,蒙着阴翳,天色反而更显晦暗。

他忍不住揉了揉眉心,当真是,风雨欲来。

……

文华殿内。

“元辅,不可失了人臣之礼。”

已经有知命之年的高仪轻叹了一口气,对高拱恳切道。

两人虽然都是姓高,却不是一家。

但高仪无论起复,还是入阁,都是高拱所举荐,关系非比寻常,这种劝谏也只能他来开口。

当然,情谊是有的,不过既然已经入了内阁,所谓举主关系,自然心照不宣地淡化了去。

如今内阁只有二高与张居正,拢共三人。

先帝驾崩,新旧交替,正是大局为重的时候,可偏偏这位内阁首辅脾性却一言难尽。

刚愎执拗也就罢了,还是个直性子,竟然屡次出言损害嗣君威仪,前日里就在内阁感慨时局,说十岁的小孩怎么治理天下?高仪也只能装作没听到。

今日又当着诸多廷臣的面,独断妄为,意图摆布东宫。

让高仪不得不出面,拦下了高拱吩咐去东宫请谕的职官。

否则,有失体统也就罢了,传到两宫耳中,只怕要惹得两宫与内阁上下相疑,动摇国本。

面对高仪的劝诫,高拱显然没放心上,他面色肃穆,语气却格外专横:“子象,为人臣者,哪有爱惜名声到你这个地步的?”

子象是高仪的表字,高拱这一开口,就不留情面。

他继续道:“如今大事,莫过于大统传续,我既蒙先帝信任,托孤辅国,自然要敢于任事。”

“事关劝进登极,嗣君不来,我岂能像你这样做个没事人一样干候着?”

“我意已决,太子稍时再不至,便将劝进笺送到东宫,请太子以口谕答复,了结今日事!”

“还请子象分清缓急,不要拖延大事。”

言下之意,已经直指高仪阻拦他,会拖延新帝登基,有碍大局。

高仪无奈地摇了摇头。

这是他爱惜名声吗?他这分明是怕高拱如此独断专行,摆布嗣君的作为种祸不浅!

哪有劝进这种事都给人包办了的!?

太子年幼不懂事,你高拱也不懂事吗?太子不来,你不会如实报与两宫后妃吗?

为人臣者,不该做的主,一旦做了,就事无大小,不免有诛心之论,祸福难测。

他深知这位元辅的脾气,他再多言语怕是也无用。

想到此处,他又将求助的目光看向内阁三人中的最后一人,张居正。

张居正感受到高仪的目光,面色沉静点了点头:“先帝晓谕元辅与我提督太子读书明理,今太子困顿东宫,疏离百官,内阁责无旁贷。”

“如今登极事大,礼部既已拟好章程,不容拖延,内阁当不能束手,我自认同元辅的决定。”

“至于此后,我已经重新厘理课业,选拔讲官,为太子传授经典,辅正行为。”

张居正的发言更是重量级,直接让高仪眉头的皱成了一个川字。

他言语中竟然不仅坐实了太子有所失仪,还借着内阁提督太子课业之事,要好好教育这位嗣君。

张居正这是要做什么!?

又联想到高拱、张居正二人都是力主新政变法的改革派。

难道……这二人似乎已经达成共识,有意识地为内阁张目,要令新帝垂拱,打算以内阁独断来推行变法!?

他这位举主可是什么都没给他透风的!

高仪不可思议地在高拱与张居正身上来回打量,似乎要将二人脸上看出花来。

看着二人古井无波的神色,心中已经隐隐起了致仕的念头。

若是真如他所想……

高仪不由打了个激灵,那怕是死了也得被开棺戮尸吧!

高拱见状,适时开口道:“好了,子象,此事我自有计较,你不必理会。”

言毕,又转过头看向张居正,正好张居正也向他看来,二人视线一错即分。

高拱暗自感慨,自己的想法可是不曾对张居正表露过,他竟然从蛛丝马迹看出端倪,并且立马附从,比更亲近的高仪还了解他,不愧是自己多年的金石之交。

三位内阁大佬一个圈子聊天,旁人也不敢凑过来。

就在这时,靠近门外的一人正好张望到了殿外有情形。

他立刻告罪一声,挪步到高拱的耳边,小声说了句什么。

高拱神色一动,便将其随手挥退。

而后高拱当即抚掌大笑,对着高仪,张居正二人道:“子象、叔大,李贵妃终于是将太子‘请’出来了。”

“当真是不容易啊。”

话一刚落,便迎了出去。

高仪本方才见人耳语,就有所猜测,此时听到这话,心底当即一松。

至于高拱话语中的僭越,他也只装没听到。

语气也转为轻松,漫不经心对剩下的张居正试探道:“嗣君以幼冲之年,负艰大之业,二位,任重而道远啊。”

张居正微微抬头瞥了一眼高仪,微微颔首并不说话,只是站起身,跟着高拱一道迎了出去。

高仪看着张居正的背影,心中叹了口气,张居正自幼以神童闻名,又博览群书,见闻广著,必然是知晓此话出处,听出了他言语中的试探与劝诫,可是却无动于衷,显然是决心已下,要有所作为了。

唉,这两人。

安安心心做个裱糊匠等到致仕不好吗?

像此前的内阁首辅徐阶致仕后一样,美酒美人,坐拥良田数十万亩。

或者又如内阁李春芳一般,致仕后继续专研学问。

乃至于回去孝养父母呢。

大明朝,非得要救吗?天下焉有万世不易的朝代?

大明朝,值得杀身成仁吗?于少保的下场不令人心寒吗?

可叹,这些话也只能在他心中想想,他入内阁半年不到,资历不足,万事都以高、张二人做主,此时自然也没有能耐改变这两人的心志。

也罢也罢,既然高拱张居正有心做事,那便随他们去吧,国朝二百年,至今已有倾覆之兆,也合该有仁人志士了。

至于他高仪?为官数十年,上表辞官都十余次了,心早就冷了,不与浊流相汇结党营私,已经是他个人操守的极限,此事他是万万不会掺和其中的。

想明白此节,他突然有些理解高拱为何说出那句,十岁天子何以治天下了。

若高拱真想革新变法,延续国祚,这种激烈之事,自然指望不上一位生长于深宫妇人手的十岁稚童。

更别提这位嗣君的天资禀赋,不做绊脚石都是好事了!

天子垂拱,内阁治政或许才可能有一丝机会。

这位新帝……

怕是只能“大局为重”,做些牺牲了。

就这样胡思乱想着,高仪起身稍晚了一些,才往外迎了去。

……

高仪刚一走到殿外,便看到李贵妃仪仗远远转道离去,令他一怔。

竟是连照面都不与诸臣打?

心中泛起了嘀咕,看来这位嗣君是给李贵妃气得不轻。

他见识过李贵妃被朱翊钧气得七窍生烟的样子,心里有数,此次皇太子又蜷缩在东宫不敢受劝进,李贵妃怕是又动怒失态了。

李贵妃或许是不好在这种时候落嗣君的面子,这才径直离去。

就是这位嗣君,当真一言难尽,躲在东宫不出就罢了,以后可别像他那位祖父一样,二十年不履朝。

这般腹诽着,便将目光看向那位嗣君。

大明朝嗣君朱翊钧,身后跟着那位新晋的司礼监掌印太监冯保,一前一后缓步走来。

太子出阁讲学,高仪作为朱翊钧的侍班官之一,见到这位嗣君的次数自然不算少。

在他印象中,说得好听点,这位嗣君就是赤子之心,任然天性,直言不讳的话,就是调皮浮躁,心智中等偏下。

但,今日却令他觉得有些不同。

不论其余,单这份仪态,竟然让他心中忍不住暗赞一声。

只见朱翊钧穿着缞服,身形瘦小,挺直了脊背,踏步从容。神色倦怠哀戚,却又肃然端正。环顾诸臣工时含蓄谦抑,又凛然有神。与众人相互见礼,可谓一丝不苟。

“本宫初御文华殿,万事仰赖诸位肱股之臣了。”




张居正视山陵回来了。

只有他提前回来的,其他人还在路上。

因为,张大学士中暑了——是真的中暑。

此时正躺在家中,被儿子张敬修侍奉汤药。

张敬修端着药碗推门而入,走到床榻前轻声道:“爹,该喝药了。”

张居正缓缓坐了起来,接过药碗,一口灌入了口中。

侍奉完汤药后,张敬修一边收拾,一边埋怨道:“非这么急着回来作甚。”

天寿山那地方,固然酷热。

但朝廷大员出行,为先帝择陵,阴凉冰敷一样不少,哪里会轻易中暑。

这分明是故意受暑,好有个理由尽快赶回来。

张居正又默默躺下,没心情应付儿子。

高拱来这一出,连他都始料未及。

不得不用这种方式赶回来,收拾烂摊子。

半途上更是连连惊数,传入他耳中。

一会是冯保东厂被削,李进递补。

一会又是高拱要废除司礼监。

而后听到高拱掀开底牌,要为陈太后加尊号时,他心中也是翻江倒海。

这就是他的金石之交啊,才智手腕果然没令他失望。

正这般想着,二儿子张嗣修突然跑了进来,指着大门方向:“爹!有……”

张居正打断了他,不悦道:“不是说,今日不见客,谁来也不见吗?”

张嗣修大口喘着粗气:“是……是元辅!”

张居正一把掀开被子。

把衣物胡乱一抓,往身上穿。

夺门而出,只剩余音从房间外传来:“去,请来书房见我!”

……

高拱被张嗣修请到书房,看到张居正端端正正坐在书案之前。

一手拿着这几日内阁的条陈汇总,一手端着药碗。

似饮茶一般,嘬了一口,继续翻阅。

“大人在上,元辅来探望您了。”

张嗣修通禀了一声,给高拱看了座,便退出去了。

高拱顺势坐下,摇了摇头:“这孩子,也不知道给我沏杯茶。”

张居正这才看向高拱,不露痕迹的护着自家儿子道:“家里没茶了。”

这借口假得也太没诚意了。

高拱也就随口这么一说,也不是非要喝。

他盯着张居正看了一会,突然笑了:“真中暑了?这么急?”

张居正被奚落,有些赧颜。

放下手中药碗,没好气道:“总不能太医来了看我生龙活虎吧?那不成司马懿了。”

高拱知道这话是在暗讽他。

暗示他如今的作为,颇类司马懿。

他也不计较,反而关切道:“那好好养养,正好一时半会也不太需要你处置公务。”

高拱这人,逆风脾气差,顺风说话损。

张居正实在无奈:“说正事吧。”

高拱点点头:“好,去院子里说?”

身居高位,都有这个习惯。

要么是空旷的大殿,要么是无人的院落。

总之,说正事,不能接受隔墙有耳。

张居正征询道:“扶我一把?”

高拱理都不理他,走到门外,喊了一嗓子:“张小子,过来扶你爹!”

张居正暗道可惜,能让高拱服侍的机会可不多。

高拱这一嗓子,将张居正两个儿子都叫了过来。

一人扶着自家老父亲,一个跟在身后小心伺候着。

跟着高拱走到了院落中央的亭子。

张居正撇开儿子:“好了,下去吧,我与元辅有事要谈。”

知道太多,容易招致祸患。

但在石凳上坐下后,回头见两个儿子纹丝不动。

张居正怒视过去,眼神驱赶。

高拱出面打个圆场:“这是怕本阁欺负你呢。”

“那就让他们听听吧,本阁又不会说什么害人的话。”

张居正无奈。

只得挥挥手,让两个儿子站远点。

两个儿子恭谨退到亭子外,一个恰好能听到,却不让人感觉冒犯的距离。

等只剩下两人,高拱才四处打量,感慨了一声:“你这府邸,真大,比我那破地方好多了。”

张居正没接话:“你家连个凉亭都没有,还怎么谈事。”

高拱笑了笑:“这样不容易被抄家。”

说完这句,他收敛了笑意。

看向张居正,肃容道:“白圭,致仕吧。”

张居正默然。

他没正面回答,反而道:“听说你都容下来杨博、张四维,怎么到我这儿,就劝我致仕了。”

高拱去找吕调阳,张居正自然是不知道的。

但杨博和张四维昨夜亲自上门,他多少是听说了些。

结果也显而易见。

杨博既然出现在廷议上,那就说明高拱轻轻放下了。

否则,今日就不止一个刑部尚书称病了。

高拱没有跟张居正打马虎眼,直来直往道:“杨博、张四维,终究是蝇营狗苟之辈。”

“留他们是为了安抚宣大,我也不惧他们再度暗算我。”

“做个比喻,大概就像《西游记平话》中说的,他们逃不出我的五指山。”

“不止是他们,吕调阳我也可以容忍。”

“只要是我能掌控,又治国有益,我便能容忍。”

“但是你不一样……”

“白圭,致仕吧。”

他没有解释哪里不一样,只是又重复了一遍要求。

张居正好奇道:“我若是致仕,你准备做什么?真打算做司马懿?”

高拱站起身,拍了拍张居正的肩膀:“试探的话就不必了。”

“本阁可以直言告诉你,我要实相权!”

“收拢司礼监的权势,只是第一步,等到明年改元,我便会请皇帝与两宫,将内阁官署独立出来,增加品秩,在六部之上。”

“不仅王崇古、吕调阳,我还会扩大内阁席位,恢复东西两府,吸纳将才。”

“届时,或许可让你回内阁。”

张居正默默听着。

等到高拱说完,终于叹了一口气:“高肃卿,你这与谋逆几无区别。”

高拱突然哈哈哈大笑。

笑得极为放肆。

他似乎突然来了兴致,也或许是谋划踏出一步,需要人倾诉。

一屁股坐在张居正对面:“好,你我二人,自从先帝登基后,便再也回不去裕王府的光景了。”

“六年余没论道,今日与你好好论一论!”

张居正坐直了身子,作出一个请的姿势。

高拱当仁不让,率先开口道:“《文献通考》说,‘黄帝置六相。尧有十六相。殷汤有左右相。周成王有左右相’。”

“我以为,是伪作。”

“若以《春秋》见,则有襄公二十五年‘嬖,生景公,丁丑,崔杼立而相之,庆封为左相’。”

“但哪怕采《秦本纪》之说,也有‘秦武王二年,初置丞相,樗里疾、甘茂为左右丞相’。”

“只保守计,距今已然二千年矣。”

“层层推进,万世仰尊,太祖何以废之?”

“二千年之于二百年,何如?”

二人都是博学之士,更别说官位到了这个地步,哪能没有半点政治理念?

张居正也不甘示弱:“祖宗不足法!”

“所谓成法,不过是为了朝局稳定,团结各方罢了,哪里是什么万世至理。”

“太祖罢丞相,才是大势演进,与时偕行、日就月将。”

“漫说二千年,便是二万年,也不过冢中枯骨!”

一旁偷听的两兄弟,张嗣修年纪稍小,不明所以。

不由得蹭了一下身旁的兄长:“兄长,这是在论什么?”

张敬修听得全神贯注,被扒拉一下神不在焉回道:“元辅说相制,有历史渊源,经过二千年完善,已然很完备了。”

“父亲说,相制只是为了朝局稳定,过渡而已,历时二千年,已经世殊时异了。”

张嗣修似懂非懂点了点头。

亭中。

高拱嗤笑一声:“好一个大势演进,白圭,我来告诉你什么是大势演进。”

“上古圣王禅让,儒生们夸耀了近千年,说一千道一万,不终究还是被家天下取代,何也?大势演进也!”

“三皇筚路蓝缕,部族人丁稀少。”

“禅让,便意味着谁都有继任之权。”

“既有内部争夺继任之权,又有前任与继任交接不畅,居于下者,演替之时,更是无所适从,轮轮清算!”

“这便意味着动荡波折!意味着局势动乱!”

“乃至有‘舜幽禁,尧野死’之说。”

“而家天下,便可剔除泰半人继任之权,又有生父亲缘,可传渡权势,得平稳交接。”

“这是朝局必然的选择,这就是大势演进!一切只为朝局稳定!不是因为什么儒生口中的血脉传承,上天之子!”

“朝局,便是大势!朝局,便是天下共识!”

“你道丞相之制何来?”

“为朝局稳定耳!”

“始皇帝殄灭六国吞其领土,百郡之事与日俱增,不得不设左、右丞相,掌丞天子助理万机。”

“何也?大政繁复,需假托人手也!此为朝局稳定计!”

“何为大势?天子垂拱,立相分权,才是大势演进!”

“历朝历代,都削而复强,三省如此,东西两府亦然如此!”

“若非如此,太祖罢相制,为何后世又复立内阁?”

张嗣修又迷迷糊糊看向张敬修。

作为兄长,虽然不想分神,却也不得不解释道:“父亲说到朝局稳定,相制只是过渡。”

“元辅认同了前者,否定了后者。”

“说这相制,就是天子管不过来才演化出来的,还拿秦始皇和我朝内阁举例。”

“意思就是,只要帝制存在,这相制,就是必须的,哪怕废了也会随着皇帝管不过来而复立,譬如内阁,这才是大势演进。”

张嗣修点了点头,总算是听懂了。

厅内。

张居正也不甘示弱。

他干脆不顾病体,霍然起身。

挥斥方遒道:“大错特错!”

“周天子失其鹿,天下逐之。”

“可这诸侯分封之制,却消失无踪,一应改为郡县之制。”

“汉高祖诛除无道,又继承了秦制。”

“两汉开府建制,为节制地方。”

“及至隋唐,分三省,乃节制相权”

“何也?收权于中枢也!”

“相制,不过收权于中枢之过渡。”

“我朝废相制,乃独尊圣帝!”

“内阁,不过天子私署,岂不明证耶?”

这下不用弟弟来问,张敬修直接解释道:“所谓大势演进,便是天命之争。”

“顺,则是应天承命,逆,则是反潮而动。”

“元辅与父亲便在争这事,元辅说相制,代表了大势演进之道,太祖走回头路,早晚要复立。”

“父亲便说,收权于中枢,才是大势演进之道。”

“从先秦至今,都是中枢收权的过程,相制不过临时所需,合当被收归。”

“至于说皇帝政务处理不过来,如今的内阁制度便行之有效,不是非相制不可。”

高拱也长身而起。

一头的大汗,显得激动不已。

他一拍石桌:“若是行之有效,当初内阁班序尚在六部之后,为何如今高居班首?你这是刻舟求剑!”

“如今内阁,岂不正在往相府发展?本阁的所作所为,便是大势演进的一环!”

亭中的张居正双手负在身后,半点不见弱势。

他逼视着高拱:“无端臆测!元辅又岂能知道,这内阁、司礼监演进到最后,不能精诚备至?”

“你才是走回头路的人!”

高拱冷哼一声:“你以为你的尊皇帝威福,便是大势所趋?”

“天下祸福抄于一人之手?”

“难道忘了桀纣之流?”

张居正摇了摇头:“我等辅臣,便为此来。”

“皇帝不贤,便助其守成,皇帝贤明,便能合天下之力!”

“一如汉武扫平匈奴,太祖收拾山河!”

“这,才是大势演进!”

张敬修听得入神。

等到被弟弟挠了挠后背才反应过来,解释道:“父亲的意思是。”

“皇帝始终是天下共尊,只有其能整合天下,建立不世之功,若是分权,中枢必定势弱,便做不得倾全国之力的大事。”

“至于皇帝若是不贤,有人辅弼尚可守成。”

“可若是分权,或许下限高些了,但再也不能整合天下之力行大事了。”

高拱拂袖。

背对张居正,反驳道:“中枢是中枢,帝相是帝相。”

“两汉时,网罗天下英杰,三公开府建制。”

“及至隋唐,再开科举,分三省,拔擢有识之士为相,共议国政。”

“天下大势,乃天下百姓之功,如此,才是合天下之力!”

“我要的,是收天下之权,于中枢;分中枢之权,于帝、相。”

“届时,众人齐心,未尝不能有太祖高皇帝之功德。”

张居正有些疲惫,缓缓坐了下来。

心中却是感慨,他与高拱的分歧,已然不能弥合。

他明白高拱的意思。

中枢揽权归揽权,但不意味着皇帝就该大权在握。

丞相是通过选拔的,通过科举公平选拔,才能带代表天下人的利益,为天下百姓说话。

说到这一点,他终于失去了劝诫高拱之心。

他本着有始有终的态度,略显疲惫地开口道:“天下百姓……”

“高肃卿,什么是天下百姓?”

“春秋时,贵族是天下百姓。”

“两汉时,世家豪强是天下百姓。”

“两晋时,门阀是天下百姓。”

“隋唐时,名门望族是天下百姓。”

“前宋时,士大夫是天下百姓。”

“高肃卿,垄断上下,寡分权势的‘天下百姓’,你是真没在史书上见过吗?”

“你的相府,有何不同?难道届时又让这些人朋党林立……”

话未说罢。

高拱勃然大怒:“科举亦有大势演进,必能有选无类,网罗天下有识之士,可得君子群而不党!”

张居正也怒意喷涌:“你们这些结党犯上之辈,让你们把持科举,还怎么有选无类!”

两人凛然逼视,互不相让!

两位小张见势不妙,连忙上前来劝。

张居正别过脸:“道不同!”

高拱啐了一口:“竖子不足与谋!”

张敬修连忙挡在老父亲身前:“元辅,岂可对子骂父!”

张居正把儿子拉回来。

语气坚定道:“元辅,不必说了,我必不会致仕,明日便要与会廷议!”

说罢,他便伸出手掌,显然是送客的意思。

高拱拂袖而去。

背对众人放话道:“若是我胜了,便给你家抄了,必让你过几年苦日子冷静一番再回内阁。”

张居正也侧过身子对他背影,挖苦道:“我胜了就不能给元辅保证了,元辅还是盼着届时冯保不会赶尽杀绝吧。”

高拱迈开脚步,负气而走:“要是你连冯保都管不住,休怪本阁撰书辱骂你这厮。”

张居正目送着高拱离去。

他知道。

这一场见面之后,就是分道扬镳,就是敌我分立。

这一幕,他莫名在记忆中寻到类似的场景。

张居正福至心灵,突然叫住走到门口的高拱,朗声道:“朝局胜负、天下兴亡,元辅且看我作为!”


北镇抚司是锦衣卫所属司,掌管刑狱,有巡察、缉捕、审问之权,不必经过三法司,尤专以酷刑镇压贪官污吏。

乃是有办案之权,只属于皇帝的特务机构。

王汝言的案子,是他的下官,向北镇抚司揭发。

这下官名叫许孚远,本是任吏部主事,在今年七月,因以考察浮躁,上疏自陈得失不过,被皇帝亲自批示,降为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判官。

此人辜负皇恩,心怀愧疚,便决定到任上好生当差。

但甫一到任,就发现了上官王汝言贪污腐败,触目惊心,而后许孚远难捱良心煎熬,便暗中收集证据,揭发了王汝言。

许孚远如今正在北镇抚司,当然,不是关押,而是看护了起来。

按理说三法司要过问的案子,不应该将人看护在北镇抚司。

但许孚远为人小心谨慎,只说事关重大,宁愿蹲大牢,也半步不肯离开北镇抚司,生怕遭遇了毒手。

锦衣卫无奈,只能给他好吃好喝看护着。

以至于北镇抚司的大牢中,出现了木桌矮床,好酒美食的奇观。

海瑞来的时候,看到这样一间牢房,都忍不住愣了片刻。

他身侧跟着大理寺少卿陈栋,二人协同办案。

骆思恭落后半步,紧紧跟随,哪怕在北镇抚司,也小心观察着左右。

海瑞推开大牢的门,看向许孚远,口中确认道:“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判官,许孚远?”

许孚远本是倚靠在矮床上休憩,见进来的两人都着绯色官服,立马明白这是朝中大佬。

他忙不迭起身行礼:“两淮都转运盐使司判官,孚远,见过二位上官。”

许孚远不是案犯,只是证人,官身自然还是在的。

海瑞跟陈栋对视一眼,相继拉开椅子坐下。

前者将木桌上的酒食都拨到了一边,拿出卷宗放在了桌上,开门见山:“你检举的王汝言?所为何事?”

陈栋挥手让跟随的吏员退下,亲自拿起笔在旁记录起来。

许孚远作为证人也不用站着,顺势坐到了对面。

他没有直接回答,反而看着二人有些迟疑,确认道:“不知二位上官,什么职司?”

海瑞挺直腰板,端坐回道:“我是督理两淮盐课,佥都御史,海瑞。”

话音刚落,许孚远似被按下了开关一样。

也不等一旁的陈栋说话,当即正了正身形,大声道:“海御史有问,下官知无不言!”

陈栋话到嘴边的介绍,生生咽了下去,干脆闭嘴不语。

海瑞点了点头,示意他可以回话了。

许孚远毫不停留,说起此事来龙去脉:“下官此前是吏部主事,对各地官吏心中大概有些印象。”

“被贬官到两淮后,我看到上官是王汝言,便留了个心眼。”

“我在吏部时曾看过案卷,记得这人,此人在嘉靖年间,本是户部浙江司主事,品级不低。”

“但此后一连三贬,先贬官通州同知,再贬江都、海门,而后更是贬为兴化知县,生生贬到七品。”

“由此可见此人能力,虽然此后因得了李……某位上官赏识,又提拔回了户部。”

“但那位上官致仕后,此人又被贬到了两淮。”

“就这种草包,下官自然要留个心眼,免得被他牵连。”

“果不其然!”

“随后二月,下官暗中观察此人,便发现了此人行事,是何等藐视王法,欺天瞒地!”

他说到这里,咽了下口水。

这铺垫了好一大通,还未进入正题,陈栋只觉此人是不是故意消遣他。

想提醒一句,但审案海瑞为主,他没有开口,自己也不好插话。

反倒是海瑞,皱紧了眉头。

冷声问道:“什么某位上官,我朝哪有无名无姓的官!说清楚!”

许孚远迟疑了一下:“与本案无关,还是不提的好吧……”

海瑞静静盯着他,声音不带任何感情色彩:“既然出口了,便应该有名有姓。”

许孚远看了看海瑞,又看了看陈栋。

声音压的极低,近乎嗫嚅道:“是……前中极殿大学士,少师兼太子太师,李春芳。”

陈栋一惊,顿住了记录的笔,看向海瑞。

李春芳是扬州人,若是牵扯其中不是没可能,但这话实在模棱两可。

毕竟只是提拔,未必与两淮盐课有关。

记与不记都在两可之间,陈栋自然就得问问海瑞的意思。

海瑞面无表情,转过头朝他微微颔首:“记录在案。”

陈栋咬咬牙,将李春芳三字写下后,继续记录了起来。

海瑞又朝许孚远看去:“继续说,王汝言是怎么欺天瞒地的?”

许孚远深深看了一眼海瑞,闪过一丝敬佩。

虽然他是被审的,但这胆魄,也着实没让他失望。

他开口继续说道:“两淮所辖分司三,曰泰州,曰淮安,曰通州。”

“理应,岁办盐引七十万引,存积盐二十一万引。”

“但,下官看过两淮盐库……”

许孚远抬头看了一眼两名绯袍大员,轻声道:“存盐恐怕,不足五万引。”

二人霍然抬头。

陈栋脸色一连数变。

海瑞肃然,一字一顿提醒道:“证人许孚远言,盐库亏空十六万引,记录在案。”

陈栋下笔愈发艰难,记录下来。

海瑞追问道:“盐亏空去了何处,许判官可知?”

许孚远点了点头:“王汝言与盐商勾结,尽数当私盐卖了出去。”

“非止盐库。”

“两淮有盐场三十处,下官视过其余七场,私下问过盐工,每场出盐,较之预定之数,恐怕要倍之!”

倍之,那就是多出了七十万引。

这七十万引正常交税,按理是有四百万两,这个案值,已然是悚然听闻了。

但……陈栋不得不承认,如此才符合常理。

前宋每年一千二百万贯的盐税,怎么到了大明朝就只有二百万两了?

海瑞面色不改,点了点头,提醒怔愣出神的陈栋:“记录在案。”

他又看向许孚远:“盐商将官盐当私盐卖,好处都被王汝言分了?”

陈栋在旁心情复杂,理智告诉他,这个问题的答案不可能如此,区区一个转运使,能吃下多少?

那毕竟是数百万两。

但,他发自内心恐惧着真实答案,这数百万两的案额,要牵扯到的人,他都不敢想象。

许孚远摇了摇头:“此事下官也不甚清楚。”

“不过,以王汝言的日常举止而言,恐怕吃不下这么多好处。”

“再者说,其人到两淮也不久,可此事分明已经旷日持久,形成成例了。”

海瑞听出他有未竟之意。

身子前倾,质问道:“有线索便直言不讳。”

许孚远顿了顿,朝外张望了一下,海瑞会意,示意骆思恭站远一些。

前者才开口道:“是有些传闻。”

“那几家盐商,每到时日,便会给某些高门大户送好处。”

“自家宣称只是人情往来,但坊间都说,这是在分红。”

海瑞追问:“哪几家盐商?哪些高门大户?”

许孚远沉默半晌,似乎在做心里准备,克服自己。

过了好一会才开口道:“盐商有些多,我已经列到笔记中了,海御史可以到两淮后按图索骥。”

“至于大户……”

他又朝外看了看,确定没人。

这才接着道:“有魏国公府上……”

话音刚落,陈栋的笔就跌在了地上。

他身子一抖,回过神来。

俯身拾起笔,有些歉意地朝海瑞勉强一笑。

海瑞拍了拍他的后背,没有说话,又转过头示意许孚远继续。

许孚远开弓就没有回头箭,一脸视死如归道:“少师兼太子太师,李春芳。”

“少师兼太子太师,徐阶。”

“南京兵部右侍郎冀炼。”

“南京户部尚书曹邦辅”

“……”

每一个人名,都宛如惊雷,炸响在陈栋心中。

不怪皇帝甚至要派兵随行。

这阵仗只是一部分,就骇人听闻到这个地步!

他看了一眼面色毫无变化的海瑞,只觉得佩服万分。

“……”

“南京礼部尚书秦鸣雷”

“驸马都尉李和……”

说到这里,陈栋终于忍不住,打断了许孚远:“等等!”

这一声叫出来,他自己都没意识到,声音有些干涩沙哑。

见许孚远朝他看来,他才想起自己还没自报家门,下意识补了一句:“本官是大理寺少卿,陈栋。”

他涩声质问道:“驸马都尉李和,分明在京城,如何跟南直隶有牵扯!?”

这话他不得不问,为此,他甚至停下了记录。

没办法,勋贵也就算了,这可是皇亲!

李和是宁安公主的驸马。

宁安公主是世宗皇帝的第三女,也就是当今皇帝的亲姑姑。

七月,才进封为宁安大长公主,皇帝见了都要行礼的人物。

这种人物牵扯进来,真的办得下来吗!?

勋贵、超品老臣、南直隶九卿、皇亲,全部牵扯其中,这案子还怎么办!

许孚远看了陈栋一眼,并没有收回前言的意思,反而意味深长地来了一句:“盐商们也是能进京的。”

陈栋默然,踌躇不已。

一时没了动作。

突然,陈栋只见海瑞有了动作。

后者将他面前记录的卷宗挪了过去,面色温和看着自己:“陈少卿,笔给我,我来吧。”

陈栋抿了抿嘴,没有反应。

过了好半晌,他才伸出手,将卷宗又挪回了面前。

他看着海瑞坚定道:“海御史继续吧,我来记。”

说罢,他将李和的名字也一笔一划地,记载了卷宗上。

海瑞深深看了他一眼,眼中流露出认可与欣赏。

又看向许孚远:“有证据吗?”

许孚远点了点头,一五一十交代起来。

……

乾清宫,傍晚。

朱翊钧正埋头疾书。

这几月来,他过得比前世累多了。

廷议、御射、两宫请安,这些都是日常。

还要过问两淮、新报、新学院,插手人事,影响京营,实在累得够呛。

终于,朱翊钧将手上东西写完,准备仰起头揉揉眼睛的时候,才发现李进正在一旁掌灯。

他方才入了神竟没察觉到。

朱翊钧随口说了句:“有事直接唤我一声便是,怎么还学起张宏了?”

张宏就是这幅德行,见他做事,从来不会打扰,只有回过神,才会弄点动静出来。

李进恭顺道:“陛下学业为重,内臣哪里敢打扰。”

朱翊钧心里啧了一声,这李进也是越来越恭谨了。

他抬头看了看窗外的天色,开口问道:“海瑞还在审吗?”

海瑞晌午不到进去的,如今已经是傍晚了,午饭似乎都在北镇抚司牢房用的。

李进点了点头:“是,进了北镇抚司大半天了,没见出来。”

朱翊钧叮嘱了一句:“入夜的时候去提醒一下,家中还有老母等候,早些回家。”

鞠躬尽瘁听起来固然感人,但他还是希望海瑞养好身体,慢慢办事。

许孚远手上的内容,那可太多了,今日定然是审不完了。

王汝言的事,都察院和锦衣卫本就听了些风声。

朱翊钧是从朱希孝口中问出这人,后才暗示高拱,让王宗沐注意此人了。

此后的许孚远,也是朱翊钧特意贬去两淮暗访的。

随行还有北镇抚司的太保,负责调查盐商、士绅。

可以说,这次的料,是下属暗中调查,上官分神注视,北镇抚司民间收集证据,三者相互印证,要人证有人证,要物证有物证。

就盼着靠这个撕开两淮的口子了。

材料多,证据多,涉及到的人也多,自然不是一天两天能审完的。

不妨去了两淮慢慢审,也不急于一时。

他已经暗示过海瑞了,以缓而长期为前提,以王汝言为支点,以盐商为抓手,持续向两淮推进。

只是没想到,海瑞办起案来,一头闷进去就是废寝忘食。

李进应了一声,却没立刻离开。

朱翊钧这才想起他有事,摆了摆手,直接问道:“什么事,说罢。”

李进小心道:“孙一正的事情,有眉目了。”

朱翊钧立马扭头看着李进,等着下文。

孙一正这事吩咐下去好久了。

此前冯保抄家,本打算让李进去的。

但彼时为了从内阁手上要几个关键位置,不得已做了让步,承诺不随便使用特务政治——当然,朱翊钧也怀疑,是不是张居正有什么黑料在冯保手上,这才非堵着不让锦衣卫出马。

总之,最后这活给外朝接去了,落在了顺天府尹孙一正手里。

但这孙一正属实不知死活,就抄出来六万两,把皇帝当叫花子打发。

不查他查谁?

他当时就吩咐东厂领头,锦衣卫配合,暗中调查起来了。

朱翊钧都差点忘了这事,没想到现在有了结果。

李进一五一十汇报起来:“内臣多番查访,有了个大概的数。”

“冯保府上的现银,大概确系只有八万两,不过字画、珠宝、玉石远远不止这个数。”

朱翊钧身子前倾,面上聚精凝神,仔细听着。

若非是要查具体数目,也用不了这么久。

李进继续道:“大略估计,折合起来有十三万两左右。”

朱翊钧破口大骂:“孙一正!真一孙!”

“这个狗日的,湖广矿税案还没跟他算账,现在还明目张胆欺到朕的头上了!”

“真是无法无天!”

湖广的矿税案,孙一正便是湖广布政使,如今到了顺天府还不知收敛!

朱翊钧霍然转头,盯着李进:“他背后是哪尊大佛,这么不怕死!?”

自己这个皇帝,能不能找回场子,还真不好说,具体也得看情况。

李进小心翼翼道:“这事,还没查清楚,不过……”

朱翊钧一言不发,等着他回话。

李进吞吞吐吐,小心作态道:“孙一正此后,到元辅家去了一趟。”

“随后,又给驸马都尉,李和,送了一马车货去。”

“还有国丈家,也没落下。”

朱翊钧一滞。

追问道:“给元辅送财宝了?”

张居正可不厚道,自己一再提醒他,却还不给面子。

难道非要收完最后这两个月,等万历元年再收手?

李进摇了摇头:“被元辅赶出来了,财物也一并退了回来,而后孙一正便将财务送去了张四维家。”

朱翊钧这才舒缓颜色。

张居正不拆台就行,张四维反正免不了一死的。

他追问道:“李和又是怎么回事?”

李和这驸马,是他的亲姑父。

李进迟疑道:“李驸马亲自接见了孙一正,据说,孙府尹送了不少珠宝,大长公主也非常欣喜。”

朱翊钧暗恨。

亲侄子的家底也掏,这些人真是不将他放在眼里!

这就叫盘根错节。

区区一个抄家,就能牵扯到首辅、晋党、大长公主、国丈,水面下不知道还有多少人。

这就罢了,湖广的矿税案,必然比这更加盘根错节。

七月就派了人去,到现在都还没有消息。

他都怀疑接下来是不是要接到死讯了。

好在本月回了奏,说是情况复杂,还在勘查。

朱翊钧神色阴晴不定。

过了半晌,才吩咐道:“去,给朕这位姑姑送半枚玉环去。”

“就说,朕虽然手中拮据,却也记得谁是亲人,听闻姑母喜爱玉器,朕也没有吝惜之理。”

李进正要退下,朱翊钧又叫住了他,思虑良久,又补充了一句:“孙一正的事去说给元辅,就说,朕要让吏科都给事中栗在庭,亲自考成此人。”

李进又等了等,见上方终于再无言语,这才缓缓退了出去。


马自强这一弹劾,群臣一听立马明白是指的什么事。

现下多数朝臣,都会让下人第一时间买回新报。

今晨的报,自然也看了,那篇所谓的学习心得,很难不记在脑海中。

马自强这次出头,大多数朝臣心中都暗自叫好。

彼时皇帝弄了个新报,只以为是小打小闹,做个邸报的白话版,让自己说话大声点。

哪里知道如今越来越过分,竟然有了抢夺释经权的苗头!

要是君权与释经权合流,那不成了地上神国了?

还敢定论什么是正确?这不就是想夺裁判的权嘛!

哪怕出于士大夫本能,都认为万万不可!

通政何永庆迅速滑跪,请罪道:“臣有罪,臣请致仕!”

别以为他想在这个位置上呆。

实在是高拱强行将他留给了皇帝,皇帝又坚持不让他走。

此前通政司被宋之韩把持,他基本不用做什么事,也就占个坑,乐得清闲。

谁知道定安伯走后,情况急转直下!

看看如今,接手通政司不过四个月,就被接连弹劾十余次了!

他早就不想干了!

可惜,何永庆想跑路是不现实的,朱翊钧还没等到合适的人,暂时不想让他走。

朱翊钧听了二人一问一答,连忙出头拉偏架道:“马卿,不利于朝局的话不要随便乱说,不妨事后上奏疏,写个详情出来?”

还妖言惑众,搁这儿跟谁阴阳怪气呢?

马自强一口气憋在胸口。

闷闷道:“陛下,臣上次弹劾的奏疏,被陛下留中了。”

朱翊钧摆摆手:“那是朕母后留中的,一码归一码,卿放心上奏,朕会好好研读,劝慰两宫。”

这时,户部右侍郎傅颐也出列道:“陛下,何通政将陛下在经筵上的话语,刊行天下,恐怕有窥伺圣心之嫌,确实有所不妥。”

话音刚落,大理寺左少卿李幼滋,也跨出一步,持芴下拜:“陛下,今日经筵还未开,便有所谓的圣上体悟流播天下,您难道认为这是可以的吗?”

朱翊钧扫了一眼廷上众臣。

几位阁臣面无表情,六部尚书一言不发,让人拿不准是哪些人对这事有意见。

他自然知道近来他的所作所为,已经激起了很多人的不满。

从顾寰掌京营,到海瑞回京,再有昨日传出他有动两淮盐政的风声。

今日对于早报的发难,恐怕是几件事积蓄的不满,合流了。

他不急着开口,就冷眼旁观着。

眼下群臣纷纷拿何永庆说事,他反而不能亲自下场了。

果然,都给事中栗在庭体悟圣心,立刻出列道:“臣也以为,李少卿所言,老成持重。”

他朝御阶上行礼道:“陛下,臣有议,请陛下勒令何通政,此后务必等经筵结束,再行刊载陛下言语,才能显出章法。”

朱翊钧微微一笑。

虽然不能让栗在庭进内廷伺候,但放在廷议上,也还是很得心应手的。

话音刚落,马自强就要再度争辩。

都御史葛守礼也出列道:“诸位臣僚,是何通政不该刊载陛下的言语,还是说,陛下的言语有错漏,不宜刊载?”

这话就有些诛心了。

葛守礼作为高拱留下的人,已然变成了皇帝的铁杆——他对于高拱落败后,还享尽尊荣,极为感激。

更别说这些时日接触下来,他只觉得这位圣上,完全不逊于那位新郑公!

马自强哪里会上当,就死死抓着一点:“自然不是陛下言语不妥,而是何通政不该窥伺圣心!”

虽然明知事情是什么个情况,但说话却是不能露马脚的。

栗在庭不阴不阳来了一句:“若是这般,那一应中书舍人,都该论罪了。”

双方一时间势均力敌,僵持不下。

待众臣吵了一会,朱翊钧才抬手止住了争论,神情温和道:“诸卿,听朕一言可否?”

待各自停了声响,他才看到张居正与高仪,缓缓问道:“今日既然说到这里了,二位先生,不妨先当经筵议论一番,而后再廷议?”

二人知道些内情,默默点头。

前者看在一百万两的面子上,旁观皇帝表演。

后者则是欣慰地看着自家弟子,静候他侃侃而谈。

朱翊钧看向马自强,和蔼道:“马卿,方才葛卿问得好,朕也想问一问,卿是以为朕言语有错漏,还是朕的言语不该刊行天下呢?”

马自强坚持方才的观点:“陛下,是何通政……”

朱翊钧打断了他。

直言不讳道:“此事,是朕让何通政刊印的。”

这话一出,马自强立马就愣住,一时没想好下文。

朱翊钧饶有兴致地看着马自强,心中半点不慌。

学术争论,在现在这个时候,没那么致命。

徐阶之后,高拱、张居正执掌内阁,二人都极力排斥心学,主张与其整天神神叨叨,不如干点实事。

心学都没牌面,更别说理学了。

上面大佬是这种想法,那提拔上来的人,也多少带有这有特征。

所以,马自强这些侍郎、少卿,反而是少数。

更别提里面还有借题发挥,想找两淮、京营茬的人。

这些乌合之众,还真不能压着他低头。

见马自强支支吾吾,不能言语,朱翊钧没让他难堪,主动接着道:“马卿,朕知你顾虑什么,朕并无为天下学派定统的意思。”

有些事要开门见山,云遮雾里的,反而容易被曲解,至于信不信,就不关他的事了。

“朕少时,便读了屈子的天问,心有戚戚。”

“遂古之初,谁传道之?上下未形,何由考之?”

“宇宙、本我,焉有不好奇的?”

“马卿,你有惑吗?”

马自强默然不语。

朱翊钧放过他,又看向大理寺左少卿李幼滋:“李卿,你有惑吗?”

李幼滋叹息:“陛下,臣亦有所惑。”

朱翊钧点了点头,没再一一问过去。

他似感慨,似抒情:“师者,传道、授业、解惑也。”

“本以为朕开了经筵之后,诸位饱学之士,便能为朕解心头之惑。”

“可朕初开经筵,便有几位先生争执不下,朕都觉得言之有理,更是不知何所从。”

“这只能说明,朕才智不足,无法分辨。”

“朕回宫后,愈发沮丧。”

“又想到了政事上,譬如一人弹劾,一人抗辩,朕才智不足,又该何所从?”

“譬如六月白虹贯空,有给事中上奏,说这是朕不德之预兆,亦有御史说,此乃天降祥瑞,朕又何所信?”

“此外种种,譬如地方情事、百姓现状,众所不一,朕又该怎么办?”

一番话发自肺腑,直教人无言以对。

众臣纷纷下拜请罪。

朱翊钧虚扶众臣,摇头道:“这是朕才德不足,岂是诸位肱股之臣的罪过?”

“所以,朕不得已,学着刑部断狱的路子,自己心中有了个章程。”

“也就是所谓,万事以‘明证’为主。”

“就像这善恶论,并非朕想为诸学派定统,只是适逢其会,找到了明证,这才发自内心,愿从陶卿所言。”

陶大临便是在经筵上坚持性无善恶,后天所成。

朱翊钧看向陶大临,微微颔首。

陶大临还在低头请罪,头埋得极低,一动不动。

这事情很复杂,至少是涉及到心学内部争端,往大点说,还涉及到心学与理学的争端。

再大一点,则是诸子百家源流之争。

更大一点,则是皇帝要抢夺释经权。

至少在马自强看来,这经学裁判的位置,万万不能留给皇帝。

他闷闷道:“陛下,‘明证’也未必是‘明证’。”

刑科上,有伪证一说。

那么究竟是明证,还是伪证,这还不是靠皇帝一张嘴?

说白了,不就是在抢夺释经权?

朱翊钧听了这话,终于心中一笑,终于,马自强总算是落入他的话语节奏中了。

他要争的,自然不是什么经学道统,也不是要争做这个裁判,更别提其余什么乱七八的圣王一体,定统官学。

这些封建经学,可以作为资粮,但决不能作为地基。

他要另起炉灶!朱翊钧要的事情,反而就是明面上的东西——明证。

古人是有很多宣称的,往宽泛了说,有什么天人感应,什么神仙魔佛。

着眼于身边,亦有什么风水、运气、占星。

有人宣称雷霆是神仙发怒。

有人宣称彩虹是天赐祥瑞。

有人宣称疾病是某种邪祟。

那么问题在于,这些是真的吗?大部分会选择相信。

这种没有依据的相信,便称之为迷信。

有史以来,就是这般过来的。

如今,他提出了所谓的“明证”,便是要掀起一场思潮——宣称之事的因果关系,是需要证据的,也就是所谓的“明证”。

但,这还不够。

因果关系可以是直接,也可以是间接的,明证也可以是清晰真实的,或者是虚伪模糊的。

更进一步的,如何确定“明证”是不是“明证”?

那就得建立起验证因果关系的统一方法!

这,才是朱翊钧要的。

同时,也是每个文明必走的道路——自然哲学与科学思维体系的萌芽。

马自强这个质疑很好。

凭什么你说明证就是明证?凭你是皇帝吗?

朱翊钧欣赏地看向马自强,开口道:“马卿,如何判断明证是否是明证,应当也是有法子的。”

“但朕才能不及中人,却是想不出来。”

“是故,朕还要仰仗众位饱学之士。”

这就是让出了裁判之权,让这些人放心。

至于谁来裁判?

所有人都做不了裁判,或者说,所有人都是裁判,才是朱翊钧想要的样子。

他止住想插话的众臣,继续道:“前些日子,道门高功捐献了些银两,朕也不打算用来享乐,便想着建个学院,专为解此惑。”

“诸卿以为可否?”

数学和哲学,都是百年之功,他不指望如今就能有效果。

但,布局,得从现在开始了。

技术是技术,科学是科学,没有一整套对应的自然哲学体系,他爬再多的科技树也是枉然。

不过又一场洋务运动,不过尔尔。

反之,如果能促进自然哲学的萌芽,就能合天下人的智慧,便会有源源不断的知识涌现。

从天文、数学、物理等等,可谓四两拨千斤。

至于这会不会动摇他的位置?

要是自然哲学,也能吃春药,三步并做两步走,百年之内完成现代化,那他也不吝于“今日无事”。

更何况,谁说帝制不能与时俱进的?

皇帝话音刚落,方才出面弹劾何永庆的几人,都已然面面相觑。

完全摸不着皇帝行事的脉络。

一旁的巡按广东御史杨一桂,忍不住试探道:“陛下,这山长可有人选?”

若是皇帝打算任这山长,不还是脱了裤子放屁?

朱翊钧沉吟片刻,突然抚掌笑道:“那便礼部侍郎马卿来任吧!”

验证因果的方法一定是客观的,谁任山长并没有什么关系。

啊?

马自强惊愕抬头。

已然被皇帝这一手彻底弄懵了。

他并没有即刻接下这差使,反而陷入了沉思。

皇帝,究竟要做什么?

此前他有过种种猜测,包括抢夺释经权,政教合一。

也包括挑动各学派争端,浑水摸鱼。

以至于他甚至想过皇帝想开宗立派,做个圣人帝。

可如今,皇帝将裁判“明证”的权力扔了出来,还要开设学院,连山长都扔给了方才与皇帝作对的自己。

究竟是什么路数?

总不能真是孩童心性,想用以解惑吧?

马自强沉思良久,才开口道:“陛下,不是所有事情都有明证的。”

“孔圣教诲世人,如何修身,如何养德,此等事,岂需明证耶?”

善恶论给皇帝找到一个实例,并不意味着所有事都可以。

一如心学思辨,皆在自我心中完成,哪里还需要什么明证?

他不管皇帝什么目的,都下意识觉得不妥,想挡回去。

孰料,朱翊钧却点了点头,认可了这个说法。

这话他比马自强更懂。

自然哲学只能管自然的范畴,其余的社会学,认识论,本体论,未必是有因果,有明证的,更多是靠思辨来完成。

只能说,马自强智慧着实不差,立马就能切入重点。

朱翊钧看这马自强,面色严肃,认真道:“马卿说得对,此事朕也想过。”

“所以,朕的意思是……”

“应然的归于圣,实然的归于朕。”


景运门外,校场。

午后本就是学习御射的时候,只不过今日将海瑞一并带了过来。

大片空地上,京卫武学的子弟们,正卖力地表演着,以期能像之前的几名幸运儿一样,入了圣上法眼,一步登天。

马术、打拳、拉满大弓,形形色色的自我表现,不一而足。

见皇帝来了,这些子弟们纷纷行礼。

朱翊钧面色和蔼地让他们继续,自己则跟海瑞在景云门前站立着。

他唤过一名太监到近前,吩咐道:“去,把人叫过来。”

趁着太监去叫人的空档,朱翊钧跟海瑞解释道:“此前我皇考每每思及徐阶之事,便悔不自已。”

“而后更是一再教导朕,但有类似的事,要引以为戒。”

“卿此次去两淮厘税,必然比前些年徐阶归田之事,更为激烈。”

说到此处,海瑞立刻就明白皇帝要做什么了。

他看了一眼校场,有些迟疑:“陛下爱护微臣,臣铭感五内。不过……会不会有些过了?”

皇帝单独为他组了个三法司。

又划下道来,接过了最难啃的勋贵皇亲,以及四品及以上大员。

还生怕他过刚易折,敦敦嘱咐他不必竟全功,有个四成功果,便是天大的功劳。

已经做到这个地步了,竟然还要给他海瑞配亲卫!?

君父君父,天地良心,海瑞第一次感受到父爱!

朱翊钧却浑然不觉地摇了摇头:“朕虽未亲自去过地方,却也明白什么叫‘民变’,什么叫‘啸聚’。”

“海卿,事情一次没办成,还能有二有三。”

“若是卿折在了两淮,朕可就要痛彻心扉了。”

海瑞默然。

思绪却是已经飘远——这一次,他当真没有退却的余地了。

皇帝说第一没办成,还能再二再三,但海瑞扪心自问,他自己能接受吗?

他看着这位少帝,心中尽是感慨,无以为报啊。

什么两淮大人物,什么南直隶高官,什么皇亲国戚。

他海瑞,如今是领了取经任务,此去西行路上,他决心神挡杀神,佛挡杀佛!

二人静立当场,各有思绪。

不多时,太监便领来了数人,纷纷跪地行礼。

海瑞一看几人跪地行礼,立马知道要么是勋贵,要么是武将——文臣不会这般大庭广众动不动就跪拜。

他不着痕迹开始打量眼前几人,暗自猜测几人身份。

好在朱翊钧没有卖关子,他让几人免礼后,开始与海瑞分别介绍。

“这是京营总督顾寰的副将,焦泽。”朱翊钧指着一人。

勋贵武臣没这多瞎讲究,没必要介绍表字,甚至都不一定有。

海瑞看着面前这位虎背熊腰的壮汉,心中忍不住暗赞一声。

“下月,焦泽将调任漕运副总兵,领一营八百精兵,随海卿到两淮赴任。”

这八百人,是顾寰出亲兵,加上抽调京营好手组成的。

虽然只操练了一月余,但基本的样子总算是出来了。

当然,重点是,他四处打秋风,好坏是给这八百人的欠饷银补齐了,还额外发了二两赏银。

据顾承光说,从来没见过兵士操练这般卖力。

等焦泽再度行礼后,朱翊钧又指着另一人,与海瑞介绍道:“这是锦衣卫指挥佥事,顾承光。”

海瑞再度颔首,心下满意。

这位膀大腰圆的锦衣卫,也是一眼能看出,经历过杀场的。

“顾指挥佥事,带二百锦衣卫,作为海卿巡抚两淮的亲卫。”

锦衣卫和丘八不一样。

很多丘八不能做的事,锦衣卫是没什么顾忌的。

顾承光向海瑞见礼。

“这是京卫武学今年魁首,特赐金吾卫,骆思恭,这是平江伯世子,陈胤兆。”

朱翊钧又指着二人,向海瑞分说道。

海瑞略过了前者,看了一眼后者。

笑道:“这位世子,臣前几日刚刚见过。”

朱翊钧一怔。

旋即反应过来,当初他承诺李伟海运,那位国丈李伟便寻上了姻亲平江伯,说要一起做这生意。

而后便各自遣人去港口考察,收购破落的海商商会等等。

恐怕,二人是回京时偶遇。

他摆了摆手略过此事,解释道:“骆思恭武艺不凡,正好护海卿周全。”

又看向骆思恭:“务必要寸步不离。”

骆思恭年不过十七,但能从京卫武学脱颖而出,除了武艺外,智慧也不差。

他行礼道:“臣遵旨!”

朱翊钧又道:“漕运总兵保定侯梁继璠,被弹劾闲住,如今的漕运总兵乃是平江伯,陈王谟。”

梁继璠被劾,是他指使人干的。

没办法,这位保定候,是陈太后家的姻亲,如今要做事,自然要提防一手,换个靠得住的。

海瑞一点就通。

他方才还纳闷,怎么给他指派个细胳膊细腿的世子做亲卫。

感情是用来拿捏这位平江伯的。

作为亲卫,自然要寸步不离,一旦有人图谋不轨,亲卫首当其冲,这位平江伯必然不可能坐视。

海瑞再次惊叹。

这位少帝几乎将有可能出问题的地方,全都照顾到了。

一通调派下来。

光是能亲掌的兵卫,就有一千人。

又借着世子,拿捏了一个漕运总兵,勋贵世伯。

这位平江伯曾出镇两广,躬擐甲胄,而后贼张琏反,也是陈王谟亲自上阵,擒斩三万余,才得以平息。

这类上过沙场的武勋,多少都有些亲兵,哪怕不能全然掌握漕兵,也不差基本盘。

此外圣上还暗示他,那位总督王宗沐,也会全力支持此事——若是搪塞不服,便去找定安伯弹压。

这阵仗,知道的,明白是去查处贪腐,不知道的,还以为是有什么战事。

朱翊钧将几人一一介绍完,又嘱咐了一番,要听从海卿之令,不得骄纵跋扈云云。

才让人退下。

海瑞突然想起什么,好奇道:“陛下这般安排,内阁知晓吗?”

以他的理解。

锦衣卫的事好安排。

但其余应该都不好办才对。

焦泽本是京营副将,如今转漕运总兵,必然要过兵部那一关。

南直隶刑部侍郎王锡爵配合他,看似简单,也必然需要北直隶刑部同意放权。

更别说,陈栋,堂堂大理寺少卿,四品大员,与自己同级,却派去随行两淮,多少有些不合常例。

他是真不知皇帝怎么说服的内阁与六部。

朱翊钧突然转过头,看向海瑞。

神色复杂,带着心疼,又有些自豪道:“海卿,你以为朕内帑那一百万两白银,是白给内阁六部凑的吗?”

六部的事,反倒让内帑出了一百万,不吐点肉出来怎么行?

这钱自然不止是花在这里,但趁机达成以上这些政治共识,再正常不过。

海瑞只思考了一瞬,立马反应过来。

朱翊钧抓住他的手:“值不值得,就看海卿了。”

海瑞无语凝噎,只得再度保证。

君臣二人又谈论了些细节,随后又拉了拉家常。

快到傍晚,朱翊钧才不舍地目送海瑞出宫。

等到海瑞离开。

朱翊钧才叫过来一名中书舍人,吩咐道:“替朕拟旨,给海瑞母亲,加诰命,具体下内阁议论。”

中枢舍人应声而去。

朱翊钧又唤来张宏:“去,赐海瑞例银二十两,再为海瑞选名好生养的侍妾送去。”

“若是海瑞与海母推脱,就说……父母赐,不可辞,切莫辜负皇恩。”

这种纯粹的好人却孤零无后,总归听起来有些凄凉。

他也就随手为之了,至于行不行,只能看造化。

张宏领命而去。

随后又朝李进问道:“给张鲸挑的人如何了?”

李进忙答道:“圣上,已经交到张鲸手上了,都是御马监的精锐。”

朱翊钧点点头:“把他叫过来。”

李进正要应声而去

朱翊钧又叫住了他:“算了,事情太多了,你替朕带话给他。”

李进躬身静候圣帝德音。

朱翊钧沉吟片刻,缓缓开口道:“南京守备是张宏以前的职司,朕知道他们在里面有些根底。”

“这次张鲸去任南京守备,不用做什么,给朕弹压住一应蠢动,无诏片甲不得出营。”

“若是带着御马监的精锐去上任,都办不好这点小事,那就干脆在南直隶自刎,别回来丢人了。”

朱翊钧摆了摆手,示意自己说完了,让李进去传话。

他既然已经给海瑞派了精兵,就不怕单纯的民乱。

反而是内外勾结,鼓噪官兵闹事这一环,不得不防。

所谓南京守备,便是掌节制南京诸卫所,一般由勋贵与宦官同时担任。

张鲸是个狠人,历史上既然能扳倒冯保上位,手腕必然不差,让他去南直隶,就是为了弹压南京诸卫所,防止有变。

防微杜渐,这已经是他能做的极致了,只盼这次海瑞不要让他失望。

李进悄然退了下去。

待所有事吩咐完,朱翊钧有些疲惫地揉了揉眉心。

他独自留在校场,又回忆了一番应对,想想还有没有什么疏漏。

确认无误后,才长出了一口气。

最近这些时日,耗费心神的事情太多了。

可惜,还不到能歇息的时候。

想着,便让人伺候穿上木甲,开始练习拳法来。

……

用完晚膳后。

朱翊钧才有暇翻开《论语》跟《礼记》,学习起来。

本是疲惫不已。

但一想到明日经筵,朱翊钧只能强打精神,先把功课做完。

他就这样静静阅览起来。

时而沉思。

时而对提笔对某些地方做个圈注。

约莫过了大半个时辰,才缓缓合上书页。

而后实在有些倦怠,干脆闭上眼睛小憩一会。

迷迷糊糊歇好一会,才伸了个懒腰,坐起来继续用功。

他回了回神,铺开纸张提起笔,斟酌了一下,缓缓写道:“经筵官时行,谓朕曰,人之初,性本善;经筵官四维,谓朕曰,人之初,性本恶。朕茫茫然不知所从。”

“经筵后,朕遍阅典籍,纵览群书,始知有孟子性善论,荀子性恶论,告子无善无恶论。皆诸子亚圣之言,朕愈惑惑然不知所向。”

“幸有朝鲜国为君父分忧,进献先天之人。”

“朕命内廷窥伺月余,记载所行所为,终有定论。”

“其人遇恶不烦,见善不喜,从心所欲,行为无限,心无规矩。”

“及至宦臣教授礼仪,司业传道人伦,其人宛如天地清浊渐分,渐有良心善举,感恩之情。”

“乃得,人性之始,无有善恶,后天所见所遇以决之。”

“遂从告子之论——‘性,犹湍水也,决诸东方则东流,决诸西方则西流’。”

“亦有心得,谓之曰:论之争端,非明证无以服人。”

他一气呵成将明日经筵的作业写罢,满意地吹了一口气。

他静静等着墨迹干涸,向侍立在旁的蒋克谦。

随口问道:“李贽什么时候到京城?”

蒋克谦面无表情,一板一眼道:“圣上,李贽一路上四处寻人探讨学问,给各地学院传道解惑,比预计慢上不少,估摸还有两三日。”

朱翊钧皱眉,这家伙是真不给面子,他都这样催促了,还在路上拖拖拉拉。

转念一想也是,孔子在这家伙眼里是狗叫,那自己这个皇帝估计跟狗屎没什么区别。

他又追问道:“郑王家那位世子呢?”

蒋克谦摇摇头:“锦衣卫遣人跟宗人府一块去的,还是推脱不来。”

朱翊钧叹了口气,还是心怀怨怼啊。

当初郑王上奏谏世宗皇帝,结果被动怒的世宗直接除了王爵,降为庶人,禁锢于凤阳。

虽说先帝施恩,给郑王放了,也复了爵位,但这梁子显然没这么容易放下。

当初郑王被囚禁时,这位郑王世子刚十五岁,言说“痛父非罪见系”,而后筑土室于宫门外,席藁独处,直到郑王被开释。

郑王无罪被囚,那么错在谁不言而喻,所以这位郑王世子一直对皇室心怀怨怼,此后好好地府邸不住,跑去筑土室,就是一种无声抗议。

而郑王本人,历史上更是拒领食禄,老死都穿着布衣,吃淡饭青菜。

这就难怪,为什么朱翊钧当初登基,这一家子一份贺表也没有。

如今他再三相邀,却仍是一再推脱,也在情理之中。

换做其他人,朱翊钧也懒得理会,反正是世宗的罪过,他心里也没负担。

问题在于……这位郑王家的世子,他志在必得。

其人唤作朱载堉,后世号称律圣,乃是鼎鼎有名的音乐家,数学家。

用天纵奇才都不足以描述他,这是一个,可以用横跨81档的特大算盘,进行开平方、开立方计算的划时代人物。

此人历史上证明了匀律音阶的音程,可以取为二的十二次方根,精确到小数点后二十五位!

这就是律学中的,十二平均律。

且不说早了欧洲人数十年这种没用的比较,单是这份数学天赋,朱翊钧就不可能放过他。

数学天赋自有数学天赋对应的嗅觉。

此人从勘定历法,到计算北直隶地理位置与地刺偏角,再到精确计算出回归年的长度和水银的比重,战功赫赫。

朱翊钧都不敢想这种人要是搞音乐之余,替他进行数学研究和推广,该是何等美妙的光景。

可如今心怀怨怼也不是个办法。

朱载堉在历史上主动放弃王爵之位,一心专研乐理,这种思想境界,显然不是寻常手段能打动的。

朱翊钧思忖良久,终于打定了主意。

他又铺开一张纸,提起笔缓缓落下,在抬头处写道:“郑王,厚烷我亲、郑王世子,载堉我亲。”

“我尝闻郑王因言削爵,非罪见系,我皇考虽行拨乱反正之事,却难抚亲亲之伤。”

“此乃我皇祖父之过,我愿受之,遥以歉礼与郑王,万望开解族亲,早日释怀。”

“另,闻载堉我亲颇趣乐理,我之近卫克谦,亦有擅长,近来偶有所得,可使等程音律之位,增至十二位。”

“若得闲暇,可赴京城,尽亲亲之谊,探音律之道。”

“盼复。”

朱翊钧写完后,又拿起一旁的私印,盖了下去。

在落款处,留下了“长惟居士”四字。

做完这些,朱翊钧才唤了声蒋克谦。

一脸笃定道:“蒋卿,朕听闻你在音律上有了新的感悟,对吧?”

蒋克谦一怔。

有些摸不着头脑道:“没有啊。”

他的琴书编撰进度缓慢,也并没有新的进展,不知道圣上这话什么意思。

朱翊钧大手一摆:“朕说你有,你就有。”

他将方才这封信,交给蒋克谦,嘱咐道:“你差人,将这封信送到郑王府上。”

“另外,你再附上你的信,就说……”

他如此这般云云,亲口传授机宜

亲自教授了一番蒋克谦怎么做个谜语人,装作高深莫测。

其中一些数学思想他也记不太清,但他好歹是理工科出身,数分和抽象代数还是能记着些,用来当个谜语人,绰绰有余。

大不了给人骗过来之后再一起研究嘛。

改制明朝的税法,财政,必然要改制户部。

可以说,他现在最缺的人才,就是粗通数学的小吏。

他虽然脑子里有一套数学体系,却模模糊糊已经忘得差不多,若是想本土化,必然还需要这些数学家具体施行下去。

蒋克谦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,准备之后按照皇帝的交代,将这几句话默写上去。

他拿着信,正要退出去。

朱翊钧又叫住了他,把先前写的善恶论作业交给蒋克谦。

吩咐道:“先去一趟通政司,把这个抄录一份送过去,登上下一期的日月早报。”

“老规矩,还是用大白话。”

“经筵上的前因后果也写进去,最后加一句点评,就说……”

说到这里,朱翊钧顿了顿,斟酌半晌才一字一顿说道:“凡宣称之争,以证明为先。”

相关小说

网友评论

发表评论

您的评论需要经过审核才能显示

为您推荐